园游会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靖苏】风雪夜归人(一发完)

一个围炉夜话的无聊小故事,

又名「一代帝王萧景琰深夜蹦迪の心路历程。」

一发完。


***

金陵城是在傍晚时分起风的。

试探性的微风没吹多久就变得强劲起来,后来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朵乌云,将暖洋洋的太阳都遮了去。没有了阳光,天气骤然变得阴冷。天幕渐渐变成黑色,城里人家的灯火相连熄灭,金陵城就在这寒流到来的夜晚沉沉睡去了。


武帝的养心殿灯火依然未灭,殿内火盆烧得正旺,偌大的空间里间或听得见木炭燃烧发出的哔驳声,然而大多数时间却被翻阅奏折的哗啦声和武帝不时的咳嗽声掩去了。杨总管屏息为武帝研着墨,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下时辰,偷偷瞥了一眼那人鬓边的霜丝,又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


当年新皇登基,新朝初建,武帝就如今夜这般勤勤恳恳处理着如山的奏折。当时的他并不觉得稀罕,《论语》有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初开始勤勉那是新鲜,但帝王也是肉体凡胎,总这么绷着神经,能坚持多久?历经两朝的高公公却一拨拂尘,悠悠笑道,“咱皇上可不是那种会半途放弃的人,你以后会知道的。”

十三载一晃而过,跟随武帝这些年,杨融从小太监升至杨总管,他看武帝除了不怒自威的天子气质愈发明显外,对自身的严苛程度竟也是有增无减。


“这都几个时辰了,皇上还没歇。哎,这宝座也不是谁都坐得住的啊。”杨融忍着呵欠在心中默想,轻轻抬了抬眼皮,一眼便看到了养心殿一角那只纯色的玉脂瓷瓶。那玉脂瓷瓶除了贵重些,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杨融知道这宝贝对于皇上有多不同。皇上有个习惯,在朝堂遇见棘手的难题后,总爱立在这瓷瓶前半晌,用手轻抚瓶身,有时眉头紧皱,有时神色清明。


据说这是武帝当年立为太子时,一位被人尊称为苏先生的公子送来的贺礼,再多的杨融也不知道了,毕竟是前朝往事。他只知道武帝对这瓷瓶重视得紧,在差人打扫时便叮嘱着尤其要小心。


“杨融。”正在神游天外的杨融突然听到皇上开口,心里一惊,万幸正在研墨的手稳住了。“现在几时了?”

“回陛下,已是子时三刻了。”

萧景琰合上眼前的奏折,揉了揉眉心,“子时三刻啊……”

“陛下近日又犯了咳疾,还望陛下保重龙体,早些歇息,也好让太后娘娘宽心。”

萧景琰嗓子里火烧火燎,痛痒难耐,站起身摆摆手,用力干咳了几声。杨融适时递上了杯白水,萧景琰接过一饮而尽。这已是萧景琰这个晚上喝掉的第二壶水了,但嗓子的灼痛感还是没有减轻,他便哑着嗓子道,“再去准备些。”

“是。”杨融捧着空水壶告了退。


杨融离开后,萧景琰一个人站着愣了半晌。连续批了几个时辰的奏折,停下后疲惫才如潮水一般慢慢涌上来,漫灌进四肢百骸。伴随着浓浓倦意而来的,还有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


正怔怔地兀自站着,萧景琰隐隐听到了殿外的呼呼风声,下意识往门口走去,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风裹挟雪花立刻扑了他一脸。这才发现今夜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殿前的梅树已落了薄薄的一层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边境练兵的某个夜晚,当时突降大雪,在等待后勤补给到来之前,将士们为了御寒,集体操练起了兵器。

养心殿的暖阁虽比边境的军营更要舒适温暖,但那年热血的靖王也让此刻疲倦的武帝黯然失色。人生前三十年的武将灵魂,在此刻突然回到他消沉很久的身体里,萧景琰在这时极想舞剑。


他转身回殿内拿起了搁置在玉脂瓷瓶一旁的纯阳剑,许久未碰,指尖初触及冰凉的剑身时竟兴奋得有些微微发抖。萧景琰定了定神,旋即坚定地拔剑而起。正在门口撞见小心端着一壶热水回来的杨融,萧景琰掠过他直奔向殿外。


杨融看着皇上身着单衣匆匆出了殿门,不明所以地呆了一秒才惊慌地跟了出去:“陛下!您这是做什么?这外头天寒地冻,陛下最近咳疾未愈,身上衣单,奴才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快快回到殿内,切莫着了风寒呐!”

萧景琰拿剑耍了几招,太久没活动,手头的动作都有些生疏了。他用剑顺手一指杨融,“闭嘴,再多嘴朕削了你脑袋。”


杨融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明明是怪罪的话,他却分明听到了皇上语气里的轻快笑意。他大着胆子看了眼正在纷扬雪花中舞剑的武帝,没错,武帝确实在笑。

杨融从未见过武帝这样的笑容,张扬恣肆的,潇洒快意的,全然不似平时的,真正的笑。


萧景琰平时也笑,但大部分时间面部线条都紧紧绷成一条坚毅的线,偶尔露出的笑也只是显现在嘴角,眼眸深处却始终如黑夜里的寂静潭水,波澜不惊。

此刻萧景琰眼神明亮,神采飞扬。寒风中舞剑明明极耗体力,他却觉得批阅奏本的倦意被手中的纯阳剑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贯穿全身的轻快。


他本是驰骋沙场的皇子将军,作为最不受宠的那个皇子,萧景琰一直以为刀光剑影的沙场才是他的归宿。他曾和林殊约定,不在朝堂就一起出征四方,以他们的方式护佑大梁天下。

但萧景琰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有这样一个未来,多少次他梦回大漠孤烟的吹角连营,却在层层帷幔的寂寥深宫里落寞醒来。

他对那段年少自由的时光有多怀念,此刻的心情就有多畅快。


失去的手感渐渐回来了,萧景琰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流畅,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了,林殊,总是一起练剑的林殊。

脑海里一下晃过两张脸。


林殊手挽雕弓,身披冰冷坚硬的银色甲胄御敌。他是名满京城的赤焰少帅,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整个金陵最明亮的少年。

林殊被自己的人背叛,死在了梅岭。

梅长苏手捧书卷,身披温暖柔软的狐裘大氅御寒。他是琅琊榜首的麒麟才子,是低眉浅笑的江左梅郎,是地狱里搅弄风云的阴诡谋士。

林殊死了,梅长苏是他的新生。


梅长苏说隔三五年回来一次,

梅长苏披上战袍去了北境,

后来呢?梅长苏战——


萧景琰突然一阵晕眩,再次清醒时听到了“——叮——叮——”的幽幽铃声。

“杨融,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萧景琰停下动作,负剑细细辨别,任凭雪花纷扬落了他一头一身。


然而没等杨融反应过来,萧景琰已快步奔到门廊下,将纯阳剑随手丢给了杨融,“铃声!是他回来了!”杨融满头雾水,稳住手里的热水,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安排身边的小太监将纯阳剑搁置原处,又返身拿了件大氅小跑着跟了上去。


萧景琰走进养心殿的偏殿。偏殿虽然点着灯,却没有烧火盆,空气里是逼仄的寒气。萧景琰随手拍落身上的雪,任由匆匆赶来的杨融给他披上了件玄色滚金大氅。


角落里的青瓷是机关所在。萧景琰小心地扭动瓶身,走到倚墙的书柜面前,看起来是一体的书柜从中间一分两半,向两边缓缓打开。偏殿的光泄进了书柜背后的暗室里,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向前一步,从黑暗迈进了光明里。


杨融在一旁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莫名出现的这人,玉冠高高束起如墨的黑发,白色狐裘大氅下是一袭月白素色长衫,雪花落满了他一头一身,甚至连眼睫上都凝了白色。

虽然这人裹挟着深冬雪夜的寒气而来,但他温文儒雅的气质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不知为何杨融凭空想起了养心殿里那只纯色的玉脂瓷。


梅长苏与萧景琰相对而立,一白一黑,一文一武,头上都有尚未化去的雪,在偏殿昏黄的烛灯下,看上去竟像是白了头。


萧景琰最擅长掩瞒情绪,他不愿臣子看自己的脸色说话,所以向来不苟言笑。但梅长苏缓缓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萧景琰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换了太多情绪。梅长苏对上萧景琰深不见底的目光,并无半分退缩,神色自然无比地作了个揖,“草民梅长苏,参加陛下。”


萧景琰伸出的手在一瞬停住了,脸上的惊喜渐渐消失,冷着脸生生收回了手,生硬地甩了甩宽大的袖袍,“梅长苏,你既称朕为陛下,还深更半夜擅闯朕的养心殿,又该当何罪?”


“草民只是前来履行和旧人的约定,但旧人好像并不欢迎草民,草民这就回去了。”梅长苏一本正经地告了退,转身作势离开。


萧景琰被梅长苏倒打一耙弄得哑口无言,他看着梅长苏的身影即将被那团黑暗所吞噬,心脏突然被揪了起来,气急地忙叫住他,“小殊!”


梅长苏停了一秒,转身露出促狭的笑,刚才拘着的姿态彻底放下了,“景琰,你还是这么不经逗。”


萧景琰闷哼一声,“那是,景琰向来愚笨,怎敢和麒麟才子的伶牙俐齿相比?”


梅长苏低头笑着,再举首时,眉眼中的神色已然认真了起来。他朗声开口,声音不大但让人异常心安,“景琰,我回来了。”


萧景琰忽觉心下一暖,下意识地抬起手又不知该放在哪里,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生生收了回来,轻轻抚上心口的位置,“嗯,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萧景琰引梅长苏移步至养心殿内的暖阁,脱去了沾着雪的大氅,萧景琰差人在一旁温了酒,又为梅长苏多加了火盆,这才屏退了旁人,与梅长苏一同在一方案几前相对坐下。

他们共同想起了那年许多个相似的夜晚,那时他们就是这样通过密道相见,挑灯夜谈,共谋夺嫡之事,有时还会为不同的政见争论得不可开交。一别十三载,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再次这样坐下,难免平添一分物是人非的怅惘。


深夜寂静的养心殿只听得见酒壶里“咕嘟咕嘟”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醇厚又清新的酒香。萧景琰拨了拨炉里的银炭,一手捋起宽大的袖子,一手端起酒壶,轻轻平晃几下,不紧不慢地往两只精巧的白玉杯里倒酒。


梅长苏嗅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酒香,一只手支着脑袋,看着萧景琰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没忍住笑出了声轻快的鼻息。萧景琰动作未停,看了眼梅长苏,嘴角也扬了起来,“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和记忆里只会捧着碗喝白水的水牛有点不太一样。”


“岂止是有点,那是相当不一样。”梅长苏笑答,“你平时也这样风雅吗,水牛陛下?”

“啧,你这人。”萧景琰停下手,假意埋怨他,“要在平时我才不会花这些功夫,今儿看在你的面儿才特意做了这些,你不领情就算了还挖苦我作甚。”


萧景琰说的确实是实话。当皇上这么多年,为了一些重要的场合,他确实学会了不少他从前不屑的礼仪,只是平时还是沿袭他旧日大口喝白水的习惯。今日一身清雅风致的梅长苏,让萧景琰私心觉得,这个雪夜对谈很适合所谓正式场合才用到的那一套礼节。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身为天子为夜闯养心殿的一介布衣温酒、斟酒有什么不妥,连梅长苏略失礼仪的玩笑萧景琰都没放在心上,一切都自然而然服从他的本心。他完全把所谓礼节抛在脑后,他愿意这么做,而且不觉得有何损失颜面。


埋怨是假,配合梅长苏的情绪才是真。果然,梅长苏看他这样,笑得弯起了眼睛:“好好好,是草民的错,草民不该嘲笑水牛陛下的一番心意。”

“行了,别一口一个草民一个陛下的,听着怪难受的。”萧景琰摇头笑。

“是——”,一本正经回答完后,梅长苏语气忽又变得温柔,带着笑意重新唤了他声“景琰”。


那语气再自然不过,正如同梅长苏无数次地唤过他的名字一样,只是也许是养心殿的火盆太旺,明明是没有明火的木炭,两人的脸上都映上了火光样的微红。萧景琰抬头,对上梅长苏笑意盈盈的眼睛,心里掠过一阵奇异的柔软感觉。


他将倒好的酒递给梅长苏,梅长苏接过后问道,“好熟悉的香味,这是什么酒?”萧景琰没有直接回答,笑问,“尝尝看?”


酒香裹着梅子的气息是扑鼻的浓郁,梅长苏心里大致有了模糊的答案。他试着证明自己的想法,入口先是一层梅子的酸甜,而后泛滥上来的便是醇香的微辣酒味儿。味觉唤起记忆,年少的碎片记忆伴着蔓延在味蕾上的丝丝甜意蜂拥而至。

果然是它,梅长苏笑了。


梅长苏品酒的当儿,萧景琰在对面静静地盯着他看,像这般卸下天子威仪的包袱,上一次这么轻松地与人围炉夜话,他已记不清是何时了,大概是在苏宅还在的时候吧。

话说苏宅,真是遥远的名字啊……

今晚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萧景琰不去细想,一心一意看着梅长苏品酒的模样,想起了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萧景琰和梅长苏这辈子喝的第一种酒就是青梅酒,而且喝得不省人事那种。

十来岁的盛夏是明亮刺眼的,萧景琰那日被林殊撺掇着在外面疯跑了一圈,回到林府后正赶上林帅和晋阳长公主午后睡下,整座府邸静悄悄的,连佛牙都无精打采地睡在林荫下,任凭怎么逗弄都懒得回应。


林殊一进门就嚷嚷着口渴,喝了两口水又闹着不尽兴。独自转悠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什么,让萧景琰在房间里等着,自己跑出去,不多时回来手里多了个封着红绸、倒扣着两个大碗的罐子。一进房间,林殊用脚一勾关上房门,将不小的坛子重重放在桌上,神秘地笑道,“景琰,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宝贝!”

看着林殊这幅笑容,联系他刚刚鬼鬼祟祟的动作,萧景琰心说今天自己要完,这可是林殊偷摸做坏事时的标配。


萧景琰忙问道:“你去哪了?这是什么东西?”

林殊揭开红绸,俯身在坛口一脸陶醉地闻了闻,“李婶前些日子刚酿好的青梅酒,贼好喝!刚刚去后厨的时候正搁冰水里泡着呢,我专门抱过来打算你我二人分了它消渴解暑,怎么样?兄弟我够不够义气!”


萧景琰沉默半晌,“那个……小殊,林帅好像跟我们说过不允许我们喝酒的……”

林殊假装惊讶,“有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肯定记错啦。”说着抱着坛子就要倒酒。


萧景琰赶紧一把拉住林殊,“等等!小殊你跟我说实话,这酒是你偷过来的吧。林帅说我们还不能喝酒,趁他还没发现快放回去,被发现了就完了!”

林殊听萧景琰认真复述他老爹的话就头大,惨兮兮央求道,“哎呀景琰!我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尝一尝酒到底是个什么神仙滋味,你别说这些烦心话了!这是梅子酒,喝起来跟果茶一样,没事儿的!你就让我喝一点儿吧,就真的一点点,不会被发现的。”


看着萧景琰开始犹豫,露出为难的表情,林殊心说有戏,便换了法子,“我说水牛,你这么拦着我不让我喝酒,其实是不是因为怕你喝不过我,怕丢人?”

萧景琰被林殊这番话一激将,脸急得通红,“谁说的!我才不怕!喝就喝!”说着夺过林殊手里的酒坛,亲自倒了两大碗。林殊在心里暗暗笑他轻易上钩。


他不知道对方早已识破了他拙劣的激将法,萧景琰所做的不过是将计就计。少年的眼睛盛满了亮闪闪的期待,让萧景琰看着就忘记了如何拒绝。事实上,萧景琰在将酒坛夺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好了为林殊再一次背锅的准备,像之前的很多年一样。


那时候,萧景琰以为他们还会一起度过很多个昏昏欲睡的盛夏,一起不慌不忙地长大,一起酩酊大醉,一起征战四方。彼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些和林殊一起捣蛋一起受罚的日子,会成为他日后多么珍惜的回忆。


那天下午,如同萧景琰预料的那般,第一次喝酒就喝了大半坛的两人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面对面睡着了,近到林殊乖乖的睡颜萧景琰睁眼可见。


林殊刘海碎碎,睫毛长长,脸颊圆圆,嘴巴红红。萧景琰趴在桌子上醉眼迷蒙地看着他,傻笑着,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小殊,你真好看。”硬是抬起手拂了拂他细碎的刘海,下意识地冲着红红的嘴巴吻了上去。动作轻轻的,像吻一朵刚盛开的花,甚至都不算吻,只是蜻蜓点水地贴过去,快到萧景琰重新趴回去时都分不清是真是幻。


萧景琰心跳更快了,他觉得自己醉得有些厉害,昏沉沉的脑袋抵着林殊软软的头发,梦里朦胧听见有谁在嘀嘀咕咕地轻声说了句“喜欢……你。”

那大概是一支逝去的美梦罢,萧景琰笑着进入梦乡。


梅长苏和萧景琰就着一杯又一杯的青梅酒谈起了往事,谈起他们第一次喝酒的那个下午,谈他们被林帅罚跪的结局,他们从青梅酒谈到照殿红,从闲庭漫步的往日时光聊到策马同游的少年岁月。


大多数时间是萧景琰在说,梅长苏在听,并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给予些许回应。萧景琰刻意不去问梅长苏为何深夜回来,这些年去了哪,不问这次来要待多久,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他隐隐觉得这些问题一问出口,梅长苏就会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萧景琰渐渐有些醉了,看着明灭烛光中熟悉的面容,他蓦然想起了一首小诗,慢悠悠地吟诵了出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梅长苏喝着酒沉默地听着。


“小殊,从前我一直不懂,下雪的傍晚喝杯小酒,这种无聊的小事有什么好说的。”萧景琰一手撑着下巴,一手举起微微透光的白玉杯对着烛光把玩着,“但直到今晚我才懂,这个场景有多美。”他的眼神游离,最终定格在梅长苏的脸上,“你来了,我好开心。”萧景琰闷闷地说,突然又提高了音量,“已经很久没有跟人陪朕这么痛快地聊天了,梅长苏,朕要赏你!赏你每天晚上都来这里陪朕喝酒!”


梅长苏看他,并不接话,“景琰,你不快乐。”

萧景琰又给自己灌了口酒,“快乐?我九五至尊,万人之上,快乐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梅长苏低头转着手里的杯子,“景琰,你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而活了吧?你恨我吗?”

“我恨你什么?”萧景琰将问题丢给了梅长苏。

“恨我欺你瞒你,恨我利用你翻案,勾起你夺嫡的欲望,亲手给你戴上了黄金的枷锁。”梅长苏声音依然波澜不惊,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对,也不对。”萧景琰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恨你将我推上这皇位,还真不至于。如果这样,那我岂不是首先要恨自己最初就不该有对皇位的欲望?”

梅长苏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九五至尊,万人之上,身为皇子若说对帝王之位没一点儿野心那是虚假。之前没有野心是我没机会,也是因为整个朝堂被誉王和前太子结党营私搞得乌烟瘴气,我不屑在那种环境里久待。你助我夺嫡,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了我机会让我施展我的野心和抱负。而且就算小殊你不出手,赤焰旧案我也不会放手不管的。如果小殊你认为你利用了我的权力,那我也可以说我利用了你的智慧。”


萧景琰眼神迷离,但这番话又格外清醒,梅长苏讶异于萧景琰的这种反差,哑然一笑,“你说得有理,然后呢?”


“恨虽然说不上,我还是挺怨的。”萧景琰苦恼地托着下巴,“怨你三番两次骗我,怨你用血肉之躯为我铺这条帝王之路,怨你把我推上皇位后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但更怨我自己没有太早认出你。”


明明是一席怨言,梅长苏却从中听出了类似撒娇的委屈与心疼,心中有些不忍,叹了口气,“你还不如说恨我呢。我本想说你恨我也没用,毕竟几位皇子里,你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成大业者须——”


“懂得取舍。”萧景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这也是我想说的。”

“你我都知道,长久地守护江山,需要保持戒心,这也意味着要做好丢弃普通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抛弃人间大部分温情的准备。”


就像我父皇晚年那般。

萧景琰这句话还是没说出口,只走神了一秒,继续道,“这些是获得皇权必须要舍弃的,更何况这种“舍弃”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一种“成全”,甚至我自己也会主动选择后者。但我还是怨,毕竟,自己放弃跟被别人放弃感觉不同。”


萧景琰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直看向梅长苏的眼睛,“你成全了靖王,但舍弃了梅长苏,也舍弃了萧景琰。”

梅长苏冷静地对上他的眼睛:“景琰,你这些年成长太多了。所以当年的你需要我的辅佐才能登上皇位,而现在的你不需要我依然能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是,武帝不需要麒麟才子,但萧景琰需要梅长苏。”


江左盟盟主梅长苏在江湖上见过太多大风大浪的场合,无论多么剑拔弩张,他都能侃侃而谈,镇定自若,化险为夷。此刻的养心殿安静而温暖,只有他们二人,没有其他威胁,也不用揣测对方话语中的深意,但在萧景琰不加掩饰的耿直注视和直切表白下,他竟少有地觉得手足无措,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梅长苏长长吐出一口气,避开萧景琰的眼神,歉疚地垂下眼睛看向一边,“景琰,总有些时候我们别无选择……”


萧景琰欺身过来,遮住了他眼前的光。一阵温热的青梅气息拂过,梅长苏瞬间尝到了一个青梅酒味儿的吻。


他浑身僵住了,想起了某个夏日,同样也是青梅气息拂过自己的脸,只是当时蜻蜓点水的微痒化成了此刻唇齿相接的真实触感。本想推开萧景琰的梅长苏,也贪恋起这难得的缱绻温柔,竟最终都没有狠下心来。他的双手回抱住萧景琰,反正都是虚幻,沉沦一瞬也无妨罢……


这是一个绵长苦涩的吻,萧景琰缓缓离开梅长苏的唇时双眼通红,他紧紧拥着梅长苏,骨节用力成青白色,压抑着自己闷闷的哭声,“为什么……我坚守了不变初心的承诺,你却一去不回……为什么你又骗我……河清海晏的大梁,你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见证的吗?”


平日威严的帝王在梅长苏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少有地暴露自己的脆弱。

萧景琰想,踽踽独行十三年,他真是太倦了。


梅长苏悲悯地看着萧景琰已染上风霜的鬓发,轻抚着萧景琰的后背,“景琰,这么多年你很累吧。”

萧景琰用更加用力的拥抱代替了他的回答,“这次留下来,好吗?”

梅长苏苦笑着摇头,“景琰,你明知这不可能。因为,”梅长苏闭上眼睛,“我在你梦里。”


一切的违和感全都得到了解释,铃铛,密道,苏宅,还有梅长苏至今未变的容颜。萧景琰其实早已感受到这种不对劲,只是他仍努力经营着梦境的逻辑,假装梅长苏真的回来了,假装还能再一次与他围炉把酒话平生。


他想起了十三年前在素室里夙夜未眠抄写阵亡将士名单的那个夜晚,每每写到最后一个名字,他都伏案痛哭,悲痛难以自抑。十三年过去了,此刻那名字的主人就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忧郁地看着他。


萧景琰就在这时听到了呼唤他的声音,那呼唤声夹杂着嘈杂声忽近忽远,萧景琰却无心在意,他眼神迷离,一心眷恋地用目光勾画梅长苏的轮廓。梅长苏闭上眼睛,轻轻推了他一把,“景琰,你该回去了。”他不由自主向后倒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萧景琰后来才知道,那晚由于旧疾复发和劳累过度,自己在庭院里舞剑的时候昏倒在雪地里。听杨融说,他发起了高烧,在睡梦中又哭又笑,到了最后,嘴里只会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小殊别走……”周围的一众人见陛下喊着前朝故人的名字,被吓得不轻,认为这是被鬼怪精灵所困的缘故。只有静太后依然沉稳,没有听从旁人驱邪避鬼的建议,亲自为萧景琰行针煎药,直到萧景琰悠悠转醒才暗自放下心来。


金陵城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萧景琰再次站在养心殿门廊下时,那庭院的梅树已经开花了。在一片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中,梅花的点点红色显得分外妖娆。萧景琰沉思着静太后当年劝解他的话,“只要你没忘记他,他就还活着,活在你心里。”

如今他开始选择相信,只要故人不被现世遗忘,两个世界的人一定会一直在一起,而且终会相见,无论以何种形式。


静太后前往养心殿,正撞见大病初愈的萧景琰披着大氅看着庭院里的梅树发呆。静太后走上前去轻唤了他一声,萧景琰回过神来,“母后。”

静太后温柔地嗔怪道,“身子刚好就站在这风口里吹风,你是看这满院的景致正好,想再去舞一次剑吗?”

萧景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母后说笑了。往后儿臣会注意的。”

静太后疼爱地为萧景琰紧了紧大氅的领子,忽听见萧景琰问了一句,“母后,您说故人会有灵魂吗?”

静太后手头动作停顿了一下,“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始终与尘世阴阳两隔罢了。”

萧景琰看着庭院的雪地里盛放的梅花树,低头笑了,“肯定是有的罢。”

静太后也只是微微笑着说,“说不定呢。”


庭院里的梅树轻轻晃了晃,洒落一阵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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